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别悼念了,你的亡妻就是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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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(第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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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完美的悼亡者

午后的阳光透过疗养院的百叶窗,被切割成一道道整齐的光栅,安静地投射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百合花混合的、略带悲伤的气息。

我正用浸润了温水的毛巾,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轻柔,擦拭着王老先生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手背。他的皮肤薄如蝉翼,血管在皮下蜿蜒,像干涸的河床。

……那时候,我们连买一张电影票的钱都没有,他的声音浑浊而缓慢,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,我就在打谷场给她拉二胡。她最喜欢听《良宵》,一听啊,就靠在我肩膀上,能坐一整个晚上……

我停下手中的动作,抬起头,目光与他浑浊的双眼交汇。我精确地控制着面部肌肉,让一抹温和而伤感的微笑浮现在唇边,同时,泪腺分泌出适量的液体,让我的眼眶迅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,晶莹剔RT,却恰好不会滚落。

真好,我的声音调整到最能引发共鸣的频率,轻柔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羡慕和悲伤,您还记得这么多。这些回忆,才是最宝贵的财富。

王老先生干瘪的嘴唇翕动着,眼中流露出一丝被深刻理解后的慰藉。他紧紧回握住我的手,力道微弱,却充满了依赖。是啊……是啊……小苏,只有你懂我。

他不知道。

他永远不会知道,在他倾诉这些承载了一生爱意的珍贵回忆时,我的内心,是一片浩瀚、冰冷、不起一丝波澜的死水。

我是慕苏,二十七岁,业内金牌临终关怀师。

我也是一个情感的仿生人。

我患有情感共情缺失症。这个拗口的医学名词,通俗地讲,就是天生无法感受任何情绪。喜悦、悲伤、愤怒、爱、嫉妒、恐惧……这些驱动着人类行为、构成生命色彩的最基本情感,于我而言,只是教科书上需要背诵和理解的理论知识。

我像一个专攻人类学的AI,通过海量的观察和学习,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情绪反应数据库。我知道在何种场景下,应该匹配何种表情;在何种语气后,应该接入何种安慰。我能从对方最细微的眉毛挑动、瞳孔收缩中,判断出他内心的波澜,然后调用出最完美的应对方案。

我的演技无懈可击,这让我成了这份工作中最顶尖的存在。家属们感激我,称我是坠入凡间的天使;即将离世的老人们依赖我,把我当成最后的灵魂知己。

他们都以为我拥有着世界上最富同情心、最柔软的灵魂。
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的内在,是一个冰冷、空洞、被精密程序驱动的机器。

走出王老先生的病房,我脸上的悲伤瞬间褪去,恢复了平静无波的默认状态。走廊尽头,一个穿着阿玛尼西装、气质倨傲的中年男人拦住了我。他是另一位病人李太太的儿子,一个成功的商人,也是一个失败的儿子。

慕小姐,他皱着眉,语气里带着不耐烦,我妈的情况怎么样了她还在念叨那个不值钱的破镯子吗

我迅速调取了李太太的档案:晚期肝癌,时日无多,唯一的执念是找回年轻时丈夫送她的一只银镯子,但在多年前就已遗失。儿子认为这是无理取闹,拒绝沟通。

我的大脑瞬间给出了最优解:共情家属,缓解其焦躁,再引导其理解病人的真实需求。

陈先生,我微微垂下眼帘,声音变得疲惫而沉重,李太太今天精神不太好,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。但每次醒来,都会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手腕。

我顿了顿,抬起头,眼神里注入了七分同情和三分恳求。我知道您工作繁忙,也理解您觉得这件事很小。但是在我们看来,那只镯子对她而言,或许不只是一件首饰。那是她对丈夫的思念,是她对青春的回忆,是她想带着离开这个世界的、最重要的东西。那不是执念,而是她最后的……一点点慰藉。

我说这番话的时候,余光瞥见他紧锁的眉头有了一丝松动,握着手机的指关节也不再那么用力。

我知道了。他生硬地丢下一句,转身快步离开。

我知道,他会想办法的。或许是找个相似的,或许是别的什么。但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成功地解决了一个问题。

我回到办公室,脱下白大褂,那种扮演另一个人格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涌来。我不是累,只是一种程序运行过载后的空虚。

直到我遇到了裴时桁。

我们的相遇,源于我对自己的一次修复尝试。在扮演了太多悲欢离合后,我开始对自己的程序产生怀疑。我是否永远都只能做一个模仿者我渴望知道,真实的情感,到底是什么滋味。

于是,我走进了城中那家最负盛名、也最昂贵的心理咨询所。

裴时桁就是那里的主人。

我记得那天,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绒衫,坐在逆光的梨花木办公桌后,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。他没有急着问我的问题,而是亲自为我沏了一杯大吉岭红茶。

你的预约单上说,你有时会感到……迷失。他开口,声音像大提琴的最低音,沉稳而悦耳。

是的。我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娓M娓道来,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演员,每天都在扮演一个快乐、积极的角色,但面具之下,我什么都感觉不到。

他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,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。

等我说完,他才缓缓开口:你不是在扮演,你只是在保护自己。你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藏了起来,因为你害怕它受到伤害。

那一刻,我有些许的错愕。这是我从未听过的解读。

他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,半蹲下来,与坐在沙发上的我平视。这是一个能瞬间卸下对方防备的姿势。

慕苏,他轻声念我的名字,眼神里没有探究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带着悲伤的温柔,你不必在我面前强颜欢笑。

在那一瞬间,我冰冷的内在程序,第一次出现了一个无法解读的乱码。

他以为我的疏离,是源于内心的伤痛。

而这份他自认为看透的伤痛,让他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和加倍的怜惜。

后来我才知道,因为他也是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。

他的妻子,安若,五年前死于一场惨烈的车祸。当场死亡。

我们的关系进展得顺理成章。他用他那无微不至的温柔和看似深刻的理解,一点点地引导我,治愈我。而我,则沉溺于这种被看见的感觉里,尽管我知道,他看见的,只是他想象出的另一个我。

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。英俊,儒雅,富有,品味卓绝。他从不追问我模糊的过去,他说那不重要,重要的是现在我在这里。